文/钟朋荣
关键词:深化改革 制度成本 改革动力 改革目标 存量改革 增量改革
刚过春节,中央就提出要把改革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来抓,要求党政主要负责同志要亲自抓,带头干,还要勇于挑最重的担子,啃最硬的骨头,做到重要改革亲自部署,重大方案亲自把关,关键环节亲自协调,落实情况亲自督察,扑下身子,狠抓落实。
中央如此重视改革,说明体制问题已经成为影响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最主要因素。
一、克服制度障碍,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
体制问题在经济上的反映就是制度性交易成本。一个国家的制度性交易成本与体制弊端成正比。中国的制度性交易成本过高,已成为大家的共识。北大教授周其仁最近专门就中国的制度性交易成本作过不少分析, 他就此算了几笔账:1995至2012年,中国名义GDP增长8.6倍,全国工资总量增长8.8倍,税收增长16.7倍,政府税外收入增长18.8倍,法定五险一金增长28.7倍,政府土地收入增加64倍。
其实,除了周其仁所算的这几笔账外,还有几笔大账要算:
企业办事要大量审批盖章,部分审批人员为了多捞好处,久拖不办,增加了企业的时间成本与机会成本。一家民营企业新建一个项目需要90项行政审批,日常经营中需要56项审批。
与此相关的另一个成本:企业为了把事情办成,需要经常打点,有的企业这种打点费占利润的10%以上甚至更多。我们每年抓那么多贪官,有的涉案上亿元,有的几亿元,这些数字加在一起,相当惊人。这些钱说到底都是从企业、从老百姓身上刮走的。
2015年商品房销售8.7万亿元,土地出让金占37%,其他税收约占25%。房价的62%是土地款和税费,这些都是政府拿走的。结果,中国成为全球房价最高的国家之一。面对高房价、高房租,企业不得不提高职工工资。可以说,高房价是推高企业成本的重要因素,而高房价背后的主要原因又是高税费。
除了周其仁所列举的那些成本外,中国的制度性交易成本至少要加入这几大块。因此,加快改革,突破原有的障碍,降低制度性交易成本,已成为加快中国经济发展,提高经济效益,实现社会公平的重要突破口。
二、增强改革动力,厘清改革目标
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国的改革主要是两个推动:一是危机推动或饥饿推动;二是伟人推动。80年代以前,中国农村实行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体制,结果造成农民长期吃不饱,甚至出现饿死人的现象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安徽小岗村18个农民按手印,宁可坐牢也要搞承包责任制。这就是危机推动或饥饿推动。但光有这一条还不行。因为当时搞承包责任制是搞资本主义,是要坐牢的。时任安徽省委书记万里支持承包责任制改革,18个农民不但没有坐牢,反而成了改革英雄。可以说,没有万里,就没有当时安徽的农村承包责任制改革。而万里之所以敢于支持、能够支持,是因为北京有邓小平同志的支持。这就是中国改革的伟人推动。
中国经济与30多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,吃饭问题早已解决,不存在饥饿推动的问题。但我们在新的背景下也面临着诸多新的难题,有些问题如果继续发展,甚至会引发严重的经济危机。如债务居高不下、国有企业的巨额亏损、资金外流、房价奇高、腐败问题等,这些问题如果继续发展下去,会危及到社会稳定。
况且,我们的改革也不应该都等到走投无路了、快要发生危机了再去改。靠危机推动改革,不是理智的选择。我们应该抓住有利的改革时机,主动改,尽早改。实践证明,许多改革,时间拖得越久,问题积累得越多,改革的难度就越大,改革的成本就越高。
这次春节刚过,中央就如此大力度地推动改革。说明这次改革具有自上而下的强大推动力。看来,改革的动力不成问题。但是,这种动力需要不断强化。要把中央的改革决心转化为各级政府的自觉行动。要将改革的目标量化、细化成各级政府、各个部门的工作任务。
改革要能顺利推进,除了动力外,还要有目标。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有两个明确目标,即实践标准和生产力标准。改革之前,我们遵循的是书本标准,即某个事情能不能干,先去翻书,看马克思、列宁、毛泽东讲了没有,讲了就能干,没讲不能干。
用实践标准代替书本标准,就是不管书上讲了没有,都可以在实践中试一试,试成功了就干。承包制在安徽试一试,股份制在深圳试一试,私有制在温州试一试,试成功了,就全国推广。
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还有一个目标,就是生产力标准。即什么办法行、什么制度好,看它是否有利于促使生产力发展。这个标准在当时最有名的表达方式就是“猫论”,即邓小平的名言“不管白猫黑猫,抓到老鼠就是好猫”。正是这种生产力标准,才有了全国个体经济、温州乃至全国民营企业的大发展。
三、继续坚持实践标准与生产力标准
中国的改革开放已经30多年,公开坚持书本标准和“两个凡是”的已经很少了。但实践标准也同样被不少人所遗忘。以国有企业改革为例,我们现在还有那么多人关起门来设计方案,有些方案甚至比80年代的改革思路倒退。我们已经积累了30多年的改革实践,已经试行过众多的改革方案,哪种办法效果好与不好已经很清楚,将实践证明效果好的方案推而广之,国企改革很快就完成了,用不着再搞那么多方案和试点,耽误宝贵的改革时机。
在今后的改革中,生产力标准和实践标准仍然是检验改革是否正确、是否成功的两个重要标准。
我们应该对那些明显不利于经济发展,不利于社会公平的体制、政策、法律进行修改和调整。比如,华为的全员持股是华为创造经济奇迹的重要制度因素,这一点任正非多次讲到。但按照现有的公司法,有限责任公司股东不能超过50人,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不能超过200人。这样的规定对员工持股是极大的限制,许多公司因股东超过200人而无法上市融资,因而这样的规定显然应该修改。又如,农民的宅基地和房屋只能在本村村民之间流转,超过此范围的流转不受法律保护。这样的制度影响了农民房屋和宅基地的合理流转,导致进城农民的空置房屋和宅基地的大量闲置,影响了农民财产收入的增加。如果对这样的法律法规进行修改,允许城镇居民到农村购买农民房屋和宅基地,中国耕地面积会大幅度增加,农民的财产性收入也会大幅度增加,许多城镇居民到农村买地、买房,发展农庄经济,许多农村就会焕发生机。城镇房价也会随之有所下降。
总之,这一类已经被实践证明明显不利于促进经济发展,不利于社会公平的体制、法律和政策都应该尽快修改和调整。
四、把减少腐败和公平分配作为制度建设的重要目标
随着30多年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,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较大变化,其中比较突出的问题是腐败现象比较严重,分配不公、贫富分化的问题比较突出。
适当的收入差别是市场经济的结果,短期内巨大的收入差距是制度不合理造成的。我国这几十年来,少数人通过股市,通过房地产,通过获取稀缺资源一夜暴富,这都是体制、机制存在漏洞的表现。在今后的改革中,要把减少腐败和收入公平分配作为制度建设的重要目标。
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改革,都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。80年代的实践标准讨论,使一大批人从几十年左的思想禁锢中解放出来。包括本人在内的一代人,通过那次思想解放运动,树立了实事求是的新观念和新的思维方式。90年代初邓小平南巡讲话,在中国掀起了第二次思想解放的高潮。使大家接受了市场经济,并用市场经济的思维,进一步思考各领域的制度创新。
中国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,出现了大量新情况、新问题。面对这些新问题,更需要通过思想解放,充分调动14亿人的智慧,通过大家结合自身的工作,动脑筋,想办法,集思广益,这样才能迅速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。
五、处理好顶层设计与集思广益的关系
在深化改革的过程中,要处理好顶层设计与集思广益的关系。一项重大改革、一个重要政策的出台,首先要集思广益,在全国或在一定的范围内充分展开讨论,再通过互联网等现代信息手段,对这些意见进行整合,在这个基础上再进行顶层设计。奋斗在一线的各级干部、企业家等人群是登山队员,他们真正了解哪条路好走,哪条路行不通。上级机关的设计者并没有到登山现场,如果让几个人关起门来搞所谓的顶层设计,很容易脱离实际,很难设计出最佳的体制和制度。
上世纪80年代初的几个“一号文件”,应该成为改革的典范。每年一个“一号文件”,其过程就是不让干-试着干-干成了-可以干。先是承包制不能干,但有些地方试着干,结果干成了,中央就下一个“一号文件”,规定承包制可以干,但大包干不能干。但有些地方又将大包试着干,结果又干成了,于是中央又下一个“一号文件”,大包干可以干。通过几个“不能干-试着干-干成了-可以干”的循环以及连续几个一号文件,既充分吸收了全国干部群众的思想成果和实践经验,又不断提高制度设计者的认识水平,使制度设计不断完善。
六、既要引进吸收国外的成功经验,又不能完全照搬
30多年来,我们从国外引进了不少制度,有的可行,实践的结果比较成功,但也有些制度效果不佳。像这样的制度应该根据中国的国情进行调整。例如,上市公司独立董事制度就是从美国引进来的。这种制度是通过让没有股权的专家学者进入上市公司董事会,当独立董事,对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和管理人员进行约束。我国制度规定,上市公司董事会至少有1/3是独立董事。我先后在多家上市公司当过独立董事,实践证明,让一批没有股份的专家学者当独立董事,很难对大股东和经营者形成约束。
又如,国外的上市公司,原有股东上市后立即可以进行股份流通变现,在我国不能实施这样的制度。我国企业信用水平总体不高,造假上市、上市后再通过造假账推高股价,然后高价变现,这种情况时有发生。根据这种整个社会信用比较差,上市环节腐败又比较严重的中国国情,应该延长上市公司大股东和高管的股份锁定期限,比如至少10年不能上市转让。这样,上市公司造假的现象就会大大减少,上市中的腐败现象也会减少,因为造假对他没有好处。这样也就将大批为圈钱的企业拒之门外,使更多的上市公司大股东和高管一心一意做好企业。
七、处理好存量改革与增量改革的关系
要处理好存量改革与增量改革的关系。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的城镇改革是从商业服务业开始的,而商业服务业主要是从增量开始的。即原有的国有商业服务业暂时不动,在此之外大力发展民营的商业服务业。因为民营的商业服务业大量发展,国有商业服务业在整个商业服务业中的比重不断下降,民营商业服务业的服务质量和经营成本就处于主导地位,迫使国有商业服务业不得不跟着改进。
在当前银行业改革中,不应该再采用上述增量促存量的方法。因为现有的银行业巳经处于总量过剩的状态。如果再大量发展新的民营银行,就会导致银行业进一步过剩,造成社会资源的大量浪费。而且,新成立的民营银行由于团队、管理等方面的欠缺,在银行业激烈竞争的环境下,有可能处于亏损状态,从而造成新的不稳定因素。
与此相反,现有的几大国有商业银行,如工商银行、建设银行在每个县市都有分支机构。这些分支机构由于不是独立法人,主要任务就是吸收存款,在贷款方面权限很小。有的银行200万元以上的贷款都要省分行批准。这种体制造成县市资金大量外流。不少县市贷款规模不到存款的一半,形成巨额存差,银行成了县市经济的抽血机。县市银行的人力资源优势和信息优势也得不到有效发挥。县市银行行长和信贷人员对本县市的企业了如指掌,但他们没有贷款权;省分行的信贷处长对每个县市的企业并不了解,但他们每天却要审批大量的贷款项目。如有的大省有100多个县市,每个县市上报一个贷款项目,信贷处长就要审批100多个信贷项目。有信息优势的人员没有贷款权,没有信息优势的人却有贷款审批权,这种权力和信息的背离,严重违背了管理学的基本原则,这个原则就是让拥有信息优势的人拥有决策权。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大一统的银行体制,因为在这种体制下不敢向下放权,放权的结果就是更多的人以贷谋私。
以工商银行为例,如果将县市支行改为独立法人,将每个县市支行变成一家拥有法人地位的独立银行,总行持股30%左右,本县市若干家大企业共同持股30%左右,县市支行的行长和主要员工持股30%左右,改制后的县市支行与工商银行继续保持业务上的联网关系。这样,全国一下子可以增加几千家民营银行。它们拥有民营银行的体制机制,但它们的团队、业务能力和业务基础大大超过新成立的民营银行。因为是存量改革,不会造成银行业的总量过剩。
八、用互联网思维思考各行各业的体制创新
深化改革要充分认识互联网带来的经济和社会变革,用互联网思维思考各行各业的体制创新。
互联网首先带来的是信息传递方式的改变,这就造成了对传统媒体的重大颠覆。如果各行各业还大量印刷报纸,甚至利用行政权力到企业推销报纸,既增加企业负担,又加大环保压力,与时代潮流相背。各级党政部门以及各行业的报纸,其读者都是高端人群,而高端人群都上网。如果这些报纸每天照样编,而且编得更多,编得更好,但不要印刷,放在网上让大家看,整个社会的信息传递成本就会大大降低,企业的负担也会相应减少,造纸污水会大大减少,植被会得到更好的保护,自然环境会得到改善。
近年来,几乎每个城市都在建大学城,几千亩、上万亩土地被占用,投资少则几十亿,多则几百亿。全国不少省市都在积极打造世界一流大学。打造世界一流大学似乎成了重要的国家战略。
其实,互联网时代的教育,与过去的教育至少有三个重要变化:一是知识更新越来越快,人们需要活到老学到老;二是专业分工越来越细;三是有了互联网,好的教师、好的知识资源可以广泛共享。
在互联网教育充分发展的时代,将会没有名牌大学,只有名牌教授,名牌课件,名牌造课公司。
面对日益发达的互联网教育时代,各地没有必要花那么多钱、占那么多地建设大学城,国家也没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去打造世界一流大学。我们应该拿出现有教育投资的一部分,哪怕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,扶持好的课程开发公司。例如高等数学,有的公司投资1000万元,专门研发和制作大学数学课程,请国内外最好的数学教授讲。全国有三四家专业的数学课程开发公司就够了。大家相互竞争,将数学课程讲得越来越好。大学物理、化学、经济学等科目也都一样。优秀的教师是稀缺资源,这种稀缺资源通过优秀的课程开发公司开发出来以后,通过互联网全国共享,甚至全球共享。对这些优秀的课程开发机构,国家给予一定的支持。国家没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去建那么多大学城,学生也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地到学校来,坐在教室里听二、三流老师讲课。他们可打开手机、电脑等任何一个信息终端,选听全国乃至全球最好教授的课程。这样,整个国家的教育投资会大大减少,家庭的教育支出也会大大减少,教育质量会大大提高。
学生高中毕业后,根据职业选择需要,根据家庭经济条件,有的脱产学习一年或两年,有的脱产学习三年或四年。学习的方式很多:有的到学校集中学习,有的在家里独立学习,有的白天工作晚上学习,有的脱产学习。每学完一门课程,经考试合格后领取一门证书。这些证书就是他的文凭。文凭不再是本科、硕士、博士,而是一系列的单科证书。用人单位用谁不用谁,既要看谁的证书多,更要看谁的知识和技能更适用。这样,人们就没必要为了拿本科、硕士、博士关起门来学十几年甚至20年。许多课程可以在工作之后,边干边学,结合工作的实践学,这样学习效果会更好。按照现行的教育制度,一个人从小学读到博士,要学近20年。更要命的是,当他学习20年之后发现,所学的知识大部分都已经过时,因为现在知识更新的速度太快了。
现行的这种文凭教育体制亟待改革。在一个知识更新越来越快的社会,在一个专业分工越来越细的社会,每个人都要活到老,学到老,证书拿到老。因此需要用动态的文凭取代本科、硕士、博士之类的静态文凭。这样,每个人在学校关起门来学习的时间就会缩短,所学的知识就更加实用。■
编辑 王仕斌
钟朋荣
著名经济学家。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围绕经济改革发表了大量论文和著作。与陈进玉合写的《社会主义也要搞市场经济》一文在《经济日报》头版整版发表后,被《人民日报》等数十家报纸转载。《十年经济改革》一书,对我国80年代的经济体制改革作了系统总结。
在中央机关工作6年后,于1993年创办咨询公司至今,为全国数百个市县和企业做过咨询服务,并为大庆油田、三九集团等一批知名企业设计过改革方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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